第十四章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(三)(1/ 2)
乾清宫的殿门终於在宫人们焦急的目光下,缓缓打开,只见崇祯帝一脸愁容,但已经镇定许多了。
王承恩扶着崇祯帝缓缓走到殿前的丹陛前,紫衣宫装宫女把御椅置於崇祯帝身後,已然虚弱的崇祯帝微微轻颤着龙体慢慢的坐下。
乾清宫始建於大明永乐十八年,其面阔九间,进深五间,高二十米,重檐庑殿顶。殿的正中有宝座,两头便是暖阁。
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,檐角置脊兽九个,檐下上层是单翘双昂七踩斗栱,下层是单翘单昂五踩斗栱,上面饰金龙腾云彩画,三交六菱花隔扇的门窗。
大半个乾清宫正处於雾气缭绕当中,显得有些凄凉。乾清宫的院里二百多年来,从来没有聚集过今天这麽多宫人们,即便是一年难得的家宴也不外如是。
宫人们在崇祯帝还没有出殿时,还偶尔互相微声细语说话,一见崇祯帝出来了,便都静悄悄了。
御椅置於殿前宽敞的月台上,左右分置铜龟、铜鹤、日晷、嘉量,前面又置鎏金香炉四座,正中出丹陛,然後接高台御道与乾清门连通。
崇祯帝在宫人们面前,保持着一个帝王的尊严,神态语气和十几年来一模一样。脸上挥之不去的伤感和疲倦,但是宫人们按规矩是不能正眼看皇上的,所以都微微低着头,手紧贴在大腿旁。
大明事到如今,因万历、天启二帝长期不理朝政,以致法度废弛、君臣离心,崇祯继位以後,夜以继日十七年倾危难补,国事已不可为了。
崇祯帝端坐在御椅上,看着宫人们一时无语,因为自己愧对大明,愧对宫人们。崇祯帝坐在御椅上沈默了一小会,慢慢在王承恩的搀扶下站了起来,缓缓往丹陛前走了两步,因为不想坐着对宫人们说最後的话。那两名原来坤宁宫跟过来的紫衣宫女,就立在崇祯帝侧後两步远的地方,随时侍候。
崇祯帝的双目已经不像几年前那麽有神了,此时面对宫人们谦和了许多。崇祯帝又想起自己下的第五次罪己诏,慎重的念了起来。
「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,深念上帝涉降之威,祖宗托付之重……」
崇祯帝每念一个字,都感觉有千万斤重,因为这些话崇祯帝实在是不想又必需说的,这是一个末代帝王的责任。
「朕为民父母,不得而卵翼之,民为朕赤子,不得而襁褓之,坐令秦豫丘墟,江楚腥秽,贻羞宗社,致疚黔黎,罪非朕躬,谁任其责?」
崇祯帝自责的心态,外人眼里是难以想象的,如今已经共下了第五次罪己诏了。崇祯帝一心想要重振大明,率领华夏民族过上更好的时日,但一年年下来,每一年却更让崇祯帝痛心绝望。一次次的无情打击,崇祯帝越来越感到疲累和惊慌,在这样的日子下。
「所以使民罹难锋镝,蹈水火,堇量以壑,骸积成丘,皆朕之过也。使民输驺挽栗,居送行赉,加赋多无艺之征,预征有称贷之苦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室如悬磐,田卒污莱,望烟火而无门,号泣风而绝命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日月告凶,旱潦存至,师旅所处,疫蔓为殃,上干天地之和,下丛室家之怨,又朕之过也。」
崇祯帝一直是一个很精明的皇帝,为了整个大明,勤政至深夜也不舍放下奏章案卷,常常朝乾夕惕废寝忘食。但对於大明子民的苦难是牢记於心的,时时念及,但是贼寇,烽烟四起此起彼伏。
「朕任大臣而不法,用小臣而不廉,言官前鼠而议不清,武将骄懦而功不举,皆朕抚驭失宜……」
崇祯帝这几日,一直不忘思考自己的罪责,并没有什麽都推卸给臣子,知道大明不好,首先是因为皇帝没有做好。但这十七年来,一年不如一年,清兵三次兵临城下,更是弄得崇祯帝惊慌失措怒气冲天,最终错杀了袁崇焕,致使辽东战事江河日下,将士离心了。
「如今事已难振,逆贼已破内城,皇城亦将难保,朕已命侍卫死守皇城,朕命你们速速离宫各自避难,晚些难走了。」
宫人们一听皇上这话,都开始哭泣起来,哭声此起彼伏、伤心欲绝。一方面,逆贼杀进来不免遍地死伤,二方面,皇上在自身难保之时不忘低贱宫人们的性命而感动不已。
宫人们道:「皇上……皇上……呜呜呜……大明啊……呜呜呜……」
崇祯帝道:「你们听好,宫里面的东西还值几个银子的,你们都拿出宫外换些银子过活,要是出宫了,就不说是宫里待过的宫人,以免招来贼兵的杀身之祸啊。」
宫人们道:「启奏皇上,奴婢们生是大明的人,留到如今的宫人们都是不会走的,和紫禁城和皇上在一起。」
崇祯帝一听到宫人们的这话,鼻内强烈的酸楚起来,热泪从充满血丝的星目里留下,沾湿了龙袍。
崇祯帝道:「往日里,朕为了重振大明江山,节衣缩食,也让你们素餐寡水,难对宫人们了。」
宫人们道:「启奏皇上,奴婢们都是大明的臣子,为了大明,皇上都亏对自己,奴婢们何敢不苦。」
鼻涕从崇祯帝的鼻孔流出,也忘了去擦,双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宫人们。紫衣宫女轻轻用白色绢布替崇祯帝擦去,自己却也是泪流不止了。
崇祯帝强忍住轻声哭泣,站在丹陛前朝着丹陛下的宫人们伸出手,袖子内的手臂都在颤抖,不忍这些服侍多年的宫人们陪自己殉国。
崇祯帝道:「你们不走……等会逆贼快杀将进来了呀……」
宫人们都跪在丹陛前,虽然哭声一片,但是姿态依然得体,互相之间的距离保持得井井有条。
宫人们道:「启奏皇上……奴婢们都已商量好了……逆贼杀进紫禁城时……都跳那护城河里去了了……」
崇祯帝一听他们这话,羞愧得半转身子,不忍相看,眼角和王承恩碰在一起,满眼的痛心自责和绝望。
崇祯帝道:「你们都速速离宫,难道你们都抗旨吗?」
宫人们跪爬在御道的两旁,左右为难、种种姿态,但还是没有领旨,只是哭着跪爬在地上。
宫人们道:「皇上……奴婢们死都要和大明共存亡……和皇上共患难……大明啊……大明啊……呜呜呜……」
崇祯帝看着宫人们伤心欲绝的样子,感同身受,沈默片刻後从月台上慢慢走了下来,扶起身边就近的一名老宫人。崇祯帝记得这名老太监,他是从万历朝开始就在宫里侍候的老宫人了,崇祯帝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。崇祯帝又转头看看周围,有老宫人也有新宫人,但是脸上都是一副敢毅然面对生死的表情。
崇祯帝道:「朕啊……还有一些要做的事情……你们先都退下吧……」
宫人们一听皇上这句话,顿时哭声更凄惨了,此起彼伏绵绵不断,他们知道这是和皇上离别的最後时刻了。
宫人们凄惨的哭道:「皇上……皇上呀……大明呀……为何啊……」
崇祯帝摇晃着虚弱的龙体,仰面朝天,天色已经渐渐亮了,两行热泪又从眼眶里流了出来,眉头微蹙。
崇祯帝转身慢慢向乾清宫走去,两名紫衣宫女扶在他左右,崇祯帝的姿态和步子,已经像一个老人了,还不如王承恩走的稳。
王承恩见皇上回宫,自己的擦干净了鼻涕,上前一步甩了一下佛尘,悲凉的看着丹陛下的宫人们。
王承恩尖尖的声音道:「皇上……回宫……」
宫人们一听这话,自觉反应的齐齐跪好,动作平稳的给崇祯帝齐齐磕头,这也是最後一次给崇祯帝磕头了啊。
宫人们道:「奴婢……恭送皇上回宫……皇上……万岁……万岁……万万岁……」
崇祯帝听着宫人们的话,内心更加的痛了。
崇祯帝的身影一步步离宫人们,越来越远,消失在乾清宫殿前的月台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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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清宫,左暖阁。
崇祯帝靠在龙榻上,沈默不语,但是双眼中已现决然了。那两名紫衣宫女,端来了热好的素粥,几个人草草的吃过了。
崇祯帝转头看着王承恩,只见这个从信王府时就照顾自己的太监,年已六十了还不得善终,逆贼攻城的这几天更是衰老了许多。
崇祯帝道:「高起潜有什麽消息,传回来?」
王承恩道:「皇上,高公公在逆贼围城前才急急去的山海关,怕是没有到达山海关呢,即便……」
崇祯帝道:「即便什麽?」
王承恩道:「奴婢的意思是,皇上一直信任高公公,时下危机重重之时,派他去山海关监军。即便高公公到了山海关,想来也难以再控兵权了……」
崇祯帝道:「你是说吴三桂想反叛,见京师现在自身难保,不会听他的调遣了?」
王承恩道:「怕十有八九如此,先前早有招吴三桂早回京护驾,他以粮饷不足亏欠士卒久已,而迟迟不肯发兵,哄得朝廷又发过去许多银子,才说定会发兵救驾,只怕现在……」
崇祯帝道:「现在如何?」
王承恩道:「奴婢怕他吴三桂早就左摇右摆,与李自成或多尔衮暗通款曲了。」
王承恩道:「什麽,这个贼臣,他敢,他全家还在京师,包括他的父亲吴襄。」
王承恩道:「皇上可还记得?洪承畴领孙传庭练出的秦兵,在辽东对抗清兵时,战败之後,吴三桂是跑的最快的一个总兵。」
崇祯帝道:「天亡我,大明啊,怎麽尽是出这种恩将仇报的贼臣啊。」
王承恩道:「皇上息怒,依奴婢看来,眼下高公公不但难以达到山海关,就是真到了那山海关,吴三桂也不会交出兵权了。」
崇祯帝听见王承恩的话,气得咬牙切齿,恨不能撕裂吴三桂,早知道吴三桂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人,早不该启用他了。自己对吴三桂一家,可谓是恩荣并用已极,却不想吴三桂早就准备不顾家人的生死也要保自己的高官厚禄、荣华富贵。
王承恩道:「皇上,可要奴婢派人去吴家?」
崇祯帝摇头道:「罢了,朕什麽也想开了,就是现在派侍卫去吴家,也怕早就人去楼空了……」
王承恩知道皇上不想再开杀伐,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皇上还没有开口,微微擡头看着这位侍候了三十四年的皇上,语带迟疑不肯快语。
崇祯帝见王承恩的样子,知道他要说什麽重要的事情,用眼神怪罪了他一眼。
崇祯帝道:「但说无妨,恕你无罪。」
王承恩道:「紫……紫禁城……可要烧毁?」
崇祯帝听见这一句话,仿佛雷霆灌顶一般身子一惊,这立了二百多年的紫禁城传到自己手上,如今竟然要烧毁了吗?
崇祯帝沈默不语,转头看着这间暖阁,暖风徐徐舒人心神,龙榻边的台子上一盏烛光正微微摇曳着,两名紫衣宫女就站在三步之外按规矩低着头侍候,但听见她们轻轻的抽泣声。崇祯帝又转过头看着暖阁里的一切,这些事物难道都烧毁掉吗?这些可都是祖宗传下来的。
王承恩静静的看着皇上,等待着他的圣旨,因为现在时间万分紧迫,说不定下一刻李自成就会打到午门了。
崇祯帝思考良久,最後擡起头坚定的看着王承恩,摇了摇头。
崇祯帝道:「朕本应把紫禁城一把火烧了,但是如果逆贼见朕烧了这紫禁城,不免会在京师大开杀戒,那样不管宫里宫外,必将鲜血洗地了。」
王承恩没有想到皇上会如此作想,有些意外,双眼湿润的看着皇上,双唇紧闭忍住哭声。
崇祯帝道:「朕更有话留给那逆贼,如果烧了这紫禁城,那话定是没用了。」
王承恩低声抽泣,用袖口擦泪,鼻子抽了两下,不敢问皇上要留什麽话给那李自成。
这时,四人都沈默不语,都痛心的哭泣起来,就连站在宫外侍候的乾清宫人的哭声也隐约传进暖阁来。
大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勤奋打理朝政的皇帝,虽然不说多有才,但对大明来说是一个中兴的好兆头,但是国事已不可为了,崇祯帝尽心尽力空忙了一十七年。
王承恩道:「皇上,奴婢已备下,白绫药酒,随时愿和皇上共赴国难。」
两名紫衣宫女道:「奴婢们亦愿同往,紧随皇上。」
崇祯帝感动道:「朕领受心意,你们还是快快离宫吧!」
王承恩听见皇上这话,立即跪拜在龙榻前,重重的磕了一个头。两名紫衣宫女也齐齐跪拜与龙榻前,此时,宫人们的可贵气节一览无余,比那些躲在家里等朝代更替的人强太多了。
王承恩道:「皇上,奴婢誓死追随皇上啊。」
崇祯帝看着龙榻前跪着的三人,脸上露出难得的欣慰苦笑,没有想到最後还有人愿意追随自己共赴国难,一个是服侍自己三十四年的太监,另两个还是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之人。
崇祯帝自己知道,已经到了最後关头了,脸上已经是一副坦然镇定之色,身子也不再因为害怕而颤抖,因为已经把死亡看淡了。
崇祯帝道:「王承恩,你服侍我朱家六十年,就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。」
王承恩听见皇上此话,知道皇上可能是不想在宫里了结性命,而是定好了其他地方。但不管是去那里结束人生,王承恩都将追随在皇上的身旁。
因为,王承恩已经追随大明朝一辈子了啊!
王承恩道:「奴婢……遵旨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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崇祯帝命人招来皇子们,一番安抚後,派人保护着皇子们藏於民间,借机逃回江南,再重振大明。
然後一个人胸藏一把锋利的匕首,走出乾清宫,往左边的夹道走去,夹道的尽头是昭仁殿。与周皇後生的小女儿今年六岁,长相秀丽、活波可爱,正养在昭仁殿中。因为年纪太小,还没到封号的时候,所以宫里的宫人都称她为昭仁公主。
崇祯帝万般无奈的来到昭仁殿的丹陛前,徘徊了一会,最终下定决心决然的登上了昭仁殿的丹陛。眼里露出一股杀意,杀意中更多的又是无奈和悲凉。
侍候昭仁公主的奶母和几个宫女们正在殿中留着眼泪轻声抽泣着,昭仁公主年纪小什麽也不懂,身穿一身十分可爱的红色宫装,螓首上盘着飞仙髻,左右各插着一根银制的步摇,步摇上垂下的两条金珠正闪闪发光。昭仁公主正拉着奶母的衣角,闹奶母与她一起玩耍。
嘴里发出稚嫩的声音:「羞羞,哭哭哦。」
这时忽然听见皇上驾到,宫人们连忙簇拥着主子昭仁公主一齐出来跪地接驾,奶母和宫女们跪在昭仁公主的身後,低着头抽泣着。只有奶母不忍心的看了几眼昭仁公主,便也无奈的低下了螓首。
见到宠爱自己的父皇,昭仁公主喜出望外,正在学习宫中礼仪的公主用着优雅又幼稚的步伐走向崇祯帝。昭仁公主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遭遇,反而双眼射出活波可爱的目光,想象着父皇又带了什麽礼物给自己。
昭仁公主完全看不懂崇祯帝眼里的杀气,只知道见着了自己的父皇,便最开心了,对着崇祯帝行了一个优雅的欠身礼。嘴里发出稚嫩童气的声音:「父皇,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」
崇祯帝沈默着蹲下来,抱起了昭仁公主,公主靠在崇祯帝的臂弯里,双手搂住他的脖子,对着崇祯帝用十分可爱稚嫩的声音不停的叫着:「父皇,万岁,礼物……」
崇祯帝道:「父皇对不起你,下次再带礼物来,父皇……」
昭仁公主稚嫩的声音:「不嘛,要礼物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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